第7章 严旨下陈门
A+ A-

  陈提学家门前站了个年轻持水火棍的衙役,见骡车停下笑道:“麻九叔,你家今日好忙!先是送陈家大小姐回府,这会儿又要送谁?”

  劳婆子掀开轿帘呲牙一笑,唬得那衙役往后退一步:“劳家的?你来作甚?莫不成这时候上门来提亲?”

  “不是提亲,是退婚!”麻九面无表情地答道。

  “退婚?”衙役鄙夷地撇撇嘴:“怪道送了陈家大小姐回来,原来是嫌弃她家了!”

  “你懂个屁!恁多废话,小心你爹寻亲时,我给你找个大嘴岔的泼娘们!”劳婆子瞪了那小子一眼,抬腿就往里走。

  “哟,这是谁说话这么硬气?”话音一落,卫雄左手扶刀柄,右手背在身后从券门的暗影里闪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劳婆子,把那媒婆吓得往后一缩。

  “哎呀,吓我一跳,原来是卫爷当值?”劳婆子立刻换上副笑脸。

  卫雄可和这些寻常差役不同,人家是县衙正式编制的典吏,相当于后世的“公务员”,而他手下那二十来个人其实都是帮闲,也就是“临时工”。

  县衙门编制有限,县尊下面有主簿、各房司吏、照磨,刑房都头、巡检,最低的才是卫雄这样的典吏。

  做事人手不足怎么办?衙门从收上来的税赋里可以少量提留,用来养些“役丁”,役丁人数要看地方上能承受多少,钱多的可多使唤几个,钱少的就少用点人。

  按本朝制度,县里役丁要分摊给下面保甲,各家轮流派壮丁到县里供使。

  可这样做指定很多人不乐意,出丁服役会影响农活、生意或者生产,换句话说就是影响收入,且徭役出差,百里之内还得自己负担伙食。

  于是县尊体谅大家,每家每年多收俩钱,这样你们不用出人了,县里雇帮闲来替你们出役。

  这笔钱的一部分就成了上下官吏灰色收入,百姓些微出点钱买个不耽误生计,县里得以安置闲散人员、稳定治安,一举多得!

  是以如卫雄这样的普通典吏,以自己“有编制”的身份能统带十几、二十个帮闲役丁,狐假虎威好不威风。

  在一般百姓眼里这种人虽是小鬼,却得罪不起,所以劳婆子见到他便陪了小心,一面告知是李家二奶奶差自己来退婚的,又悄悄放他手里一块散碎银子请他行个方便。

  卫雄听说是李家使唤来的,扬了扬眉毛,大声咳嗽着告诫她:“别啰嗦,快办事,莫要给我找麻烦!”说完挥挥手让她进去。

  麻九见了也不吭声,远远地拢住骡车,自己蹲下身取出荷包嚼起槟榔来(见注释一)。卫雄是衙门里的人,早知这老头儿是军里退下来的不好惹,所以由他去。

  不料一口槟榔尚未嚼完,巷口却是马蹄得得。

  为首是周都头带着两名公差开道,后面两位穿着绿地飞鱼服(见注释二),刻花牛皮捍腰,革带上挂着顺袋、荷包,下面是黑地百褶拽撒的骑马锦衣校尉。

  “哟,这就是缇骑老爷呵!”麻九叽咕了声,接着便看到一顶蓝呢小轿转进巷口,县尊范老爷也来了。

  卫雄忙不迭地跑出来在门口施礼相迎。

  两名校尉跳下马来到门前,年长些的抚着络腮胡子抬头看看“提学府”三个字,皱眉问:“就是这里吗?这犯官好歹是江南的官儿,怎的家里如此寒酸?”

  “回大人话,确是这里不假。陈仕安父母早亡,还是岳家送他去读书、考科举,如今家里只有妻妾和两个女儿,并无男丁。”

  范县令身体有点胖,但还是尽量提着官袍前摆从轿子里小跑着追上来回答校尉的问话。

  “啊?不记得文书上有写呀,哪里来的妾?”年纪轻的校尉听了有点懵,忙从怀中摸出文书来核实。

  “哦,是他妻当年带的陪嫁,良家出身的婢女,去年底陈仕安回乡省亲时收房的。当时只请了下官等十余人到场做个见证,所以很多人并不知晓。

  想来他回南京赴任,还未来得及向吏部申报(见注释三)便出事了,所以文档上只写有其妻陈尉氏,没有妾室陈宋氏。”范县令一面用帕子抹额上的汗水,一面解释说。

  “哦,原来这样。”那校尉略为沉吟了会儿。

  这时那年轻些的警惕地打量下旁边的麻九:“喂,你是谁呀?不是说要看紧门户么,他家怎的还有访客?”他扭脸问范县令。

  “呃,这个……?”范县令立刻瞪了周都头一眼。

  卫雄和周都头耳语下,周都头立刻了然,赶紧上前作揖道:“回大人话,这是李府的车子。

  李府二老爷是原山东东昌知府,因公殉职后先帝赐棺、御笔题谥号,送回原籍安葬的。

  陈家是李文成公在世时订的娃娃亲,这事本地人都知道。

  陈家获罪,李家便不愿再结这门亲事,所以李文成公遗孀遣了媒婆来正在里面谈退婚文书的事。”

  两名校尉对视一眼,既提到人家府上是先帝旌表、赐葬过的,他们也就不好说什么。只是那年轻的嘁了声叽咕道:“落井下石,什么东西!”

  众人不做声,只当没听到。年轻的似乎还嫌不足,挥手道:“那也别让他蹲在门口,像什么话!”

  周都头凑过去轻声道:“两位大人息怒,若是旁人我们早赶开了。只是这位与众不同,所以小的们平日多有礼让。”

  “嗯?什么不同?”

  “麻九爷如今在李府做事,他虽只做个车夫,但原本系泉州卫的百户(六品武职)教头,闽浙这边不少卫所的游击、千户都曾与他有师徒之谊……。

  他自己却是在仁宣年间平倭乱时受伤,因功赏退的,身上还有忠勇校尉的武爵。”

  “嘶……!”那年轻的不由转头惊异地看了麻九几眼。

  年纪大些的抬抬眉毛,点头道:“既如此,你去与他好好说,请他到影壁下阴凉处候着。

  若是还中意门口这地方,等咱们办完事再回来便是。”说完招呼那年轻的:“小赵,咱们且进去罢。”

  麻九其实已经听到他们说话。将槟榔渣子寻个土窝埋好,起身牵了牲口,一句话不说就往影壁走了。赵校尉笑着对年长者道:“卢叔,这人倒没架子,是个好相与的。”

  卢校尉边往里边走边笑着摇头:“小赵你不懂,像这样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心里不惧任何事,也不愿多生任何是非。活一天就是赚的!等你刀上见过血就懂了。”

  “咱成天净忙和这些破烂事,我哪有机会见血去?若是我也上战场,少不得挣个世袭的将军回来!”赵校尉撇着嘴跟在卢校尉身后,不服气地说道。

  尉氏已经听到缇骑上门的消息。她先头见大女儿被送回来就知道李家要撇清,果然劳婆子就来了。

  不过说到后来劳婆子拿出那些银票,并说明李家二奶奶特地给换了些小面额方便使用的,让她觉得人家做得还不算太绝情。

  旁边两个女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解着,她也心软下来,便签了那退婚文书。结果劳婆子刚收起文书,缇骑就到了。

  满屋子皆是惊慌,尉氏叫余者都出去,自己起身,将那些房契、地契依旧放在布皮上。

  又叫女儿去自己屋里,将柜中已收拾停当的一捆东西也拿来放进去,仍打了个包袱递交给劳婆子。

  “劳家的,还得麻烦你走一趟,把这些带给李家二奶奶,请她帮我们变卖,得了银钱扣除李家送来的彩礼,剩下的替我换几张大面额的会票就成。

  若是来不及交给我,就请放在五郎名下先收着,拿出去生息也好、经营也罢,我都没话说。”

  “唉,奶奶可真是不易,你两家这场缘分太可惜了!”劳婆子本不想再掺和,后来觉得有银子赚,为什么要往外推哩?于是赶紧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哎,你是哪个?媒婆?出去、出去,还有没有不是这家的闲杂人等?有的话赶紧离开!”赵校尉大声呵斥着,然后和卢校尉在天井里站定了,高声道:

  “陈尉氏何在?请出来听候刑部的发落文书!”

  劳婆子抱着包袱落荒而逃,出来赶紧找到麻九的骡车,连声催促:“走、走,回府去见二奶奶,快走!”

  高二奶奶见她回来,包袱里的书契没少反而更多了,大为惊讶。一问才知道缇骑已经进了陈家的门。“哦,原来陈家娘子是这么个意思。这、这是把她家的家底子都托付了?”

  正说着,李硕进来给母亲请安,看见劳婆子也在,忙问陈家情形。听说缇骑已到,不由地颓唐跌坐在椅子里。

  高二奶奶便说了句:“阿弥陀佛,还好大姐儿送回去,不然说不得缇骑现在都进咱家门了!”说罢又觉得不忍,便对他讲了陈家将不动产相托的事。

  李硕半晌才说:“我家对不起陈家,她们还能信任相托,实在令我羞愧!母亲对此如何打算?”

  “这……。”高二奶奶看看劳婆子,,想了想拿定主意对儿子说:“教汝知晓,这里面一共有两百四、五十亩地,还有四间铺面,一处磨坊。

  我的意思,现在缇骑就在本县,若是处置容易引人注目。不如等等看,待缇骑老爷们离开了,那时再说如何处置也不迟。”

  “就依母亲。”李硕抬起头说:“若一月后仍未能处置,便按陈家所言寄在儿子名下,待她们获释归来,儿子还给陈家便是!”

  高二奶奶本是个小地主家的女儿,小贪,但也是读过几天书的。想想这些东西最多不过两、三千两银子,图了它没多少意思,倒不如当着劳媒婆的面让儿子做个好人。

  遂答应说:“好,就这么办理。”然后赏了劳婆子,叫她抽空去陈家递个回话。

  次日便有消息从县衙里传出来,原来应天的南京刑部判决陈仕安全家流放广西桂阳,已封家产予以抄没。

  陈家主母尉氏和两个女儿被带往县衙拘押,等待京师皇帝核准后便启程去南昌,在那里与押送陈仕安的队伍汇合再一起南下。

  至于家中的仆佣予以遣散,奴婢身份的交官另行发卖等等。

  “咦,老周,这里面怎么没提到宋姨娘?”李丹在楚老倌儿酱铺隔壁茶铺子里请周都头喝茶,听罢这消息察觉了其中的差异。

  周都头做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是没有宋姨娘,上头来文时根本不知道陈大人纳妾的事,陈大娘子又恳求过缇骑校尉,所以放过了她。”

  “恳求?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周都头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有一百两银子什么都可能了!

  再说她自是民籍,既未卖身又非奴婢,连范太尊都帮忙遮掩,校尉们乐得收银子,多这个嘴做甚?”

  “一百两?”李丹觉得匪夷所思。

  “嗯,一百两……两个人!”周都头伸出两根手指。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周都头立即将手指头收了回去,两手一揣笑吟吟地拿起杯子喝茶。

  李丹正待接着问,忽然看到一名役丁边跑边东张西望地过来,此人恰好他认得,便探出头去叫:“于七哥,你匆匆忙忙地找谁呢?”

  “我找……。”那于七落眼一瞧:“诶,周都头、李三郎,恰好你们都在这里!”

  两人一愣,面面相觑。那于七已经迈过街边散水(露天下水道),趴在窗口笑嘻嘻地伸手向李丹讨赏。

  “作怪!我老实坐在这里吃茶,为什么赏你?”李丹莫名其妙。

  “好教三郎你知晓,方才有递铺快马到驿馆,送来大红喜报。贵府大郎在院试上一举高中,如今是举人老爷了!这消息难道不该赏?”

  于七才说完,李丹已经跳了起来:“你说啥,我大哥中举了?真的么?”

  “喜报就在县衙,估摸这辰光太尊已着人敲锣开道去报喜哩。我是特来报知都头知晓,没想到运气好遇到你二位都在这里……!”

  李丹已经坐不住了,急急忙忙要往外跑。又转身回来从靴子里抽出支牛皮鞘的短匕丢给于七,道:“赏你的!”

  又拍出一把碎银子在柜台上说是替店里所有客人付账,然后撒腿就往家跑。

  那于七开始见他给自己把匕首,正欲不乐意,忽见柄上闪闪地似是有数粒宝石,赶紧满面笑容地揣到袖子里去了。

  各省及南北直隶的院试试多在八、九月(农历)间举行,故称秋闱。本省会考地点自然在布政使司衙门所在的南昌府贡院。

  但去岁先是南部闹洞蛮之乱,后有湖匪蓼花子等部火拼大战,导致赣南、赣东交通断绝,接着大面积秋雨泛涝。因这些缘故,这场秋闱直拖到十一月才进行。

  不料还未发榜,又爆出漏题事件,提学姜傅臣被逮捕,抄家下狱,天子御判春天重考,并赐所有考生三月银饷“与府学生同”的待遇,所以迁延到今春考毕,现今结果终于出来了!

  “捷报,提塘官报贵府令弟老爷“李”,金名“著”,高中,甲子科江西乡试,中式第十八名举人!”

  李丹跑到家门口的时候,外面已经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

  有人高声唱念,念罢便有数只手将喜报递上去,不一会儿便贴在了大门上方。接着鼓乐声起,噼噼啪啪地还放起爆仗(鞭炮)来。

  管家李朴眉开眼笑地站在大门口指挥着两个仆人抛洒喜钱,引得人群一片骚动和欢呼。

  李丹一看也乐了,转身跑到街面上钱铺,掏出两张一贯的钞来换了一笸箩铜钱,边走边撒,引得大群小孩子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直到门前。

  李丹将笸箩里剩余的钱尽数抛出去,趁人群蜂拥趋上之际找空子跳到门里。

  笑嘻嘻地问李朴:“老爷叔,三叔回来没?我听到消息就往回赶来报信,不想还是迟了一步。”

  “三老爷还未回,可他已经在路上听说,派了路宁骑驴子先回,说是今晚即可到家。三奶奶得信在堂上哭,大奶奶同二奶奶正劝哩。”

  这李朴的老辈同李丹的祖父是庶支兄弟,也算长辈,看到小辈里又出了位举人老爷,乐得满眼泪花。

  李丹闻言便赶紧往后堂来,刚绕过穿门就看见丫头、婆子们堆在堂外正叽叽喳喳,他无心去管,绕过东廊径直进去。

  1. 上一章
  2. 章节目录
  3. 下一章

章节 X

第1章 缇骑纵马蹄 第2章 一跃春香楼 第3章 夜探机杼巷 第4章 密谋议事房 第5章 钱三娘教子 第6章 二房议退婚 第7章 严旨下陈门 第8章 私惩铁教谕 第9章 三奶奶相夫 第10章 大兄迷出路 第11章 县尊的公道 第12章 南北城较劲 第13章 季叔拜县尊 第14章 武娘指关窍 第15章 三阄保同产 vip 第16章 杨链枷卖马 vip 第17章 小乙哥藏书 vip 第18章 赛魁星拆信 vip 第19章 四娘留百户 vip 第20章 陈梦儿赠诗 vip 第21章 韩师算刺客 vip 第22章 姨娘的期待 vip 第23章 自己拉队伍 vip 第24章 要货通天下 vip 第25章 贼影盗踪 vip 第26章 造反者蒋彬 vip 第27章 三郎要练兵 vip 第28章 陈三文熬夜 vip 第29章 城隍庙整饬 vip 第30章 李三郎立规 vip 第31章 周都头探班 vip 第32章 青衫队出行 vip 第33章 东去万年县 vip 第34章 夜宿界山脚 vip 第35章 失马吾家店 vip 第36章 收网火神庙 vip 第37章 小元朗不服 vip 第38章 过九峰投效 vip 第39章 对答四海居 vip 第40章 飘香肉夹馍 vip 第41章 盛百户发财 vip 第42章 韩守备诉苦 vip 第43章 六马串行车 vip 第44章 司铺所遇警 vip 第45章 砧锤试成色 vip 第46章 暂避守灵岩 vip 第47章 陋室谈功德 vip 第48章 丹霞壁崔嵬 vip 第49章 游匪中反计 vip 第50章 李丹教沙弥 vip 第51章 石盆谷放水 vip 第52章 三钱子带路 vip 第53章 没谷淹奇兵 vip 第54章 丹哥试火铳 vip 第55章 游三江分兵 vip 第56章 下塘堰合围 vip 第57章 传捷奏凯笛 vip 第58章 寄傲余今夕 vip 第59章 关窍在南山 vip 第60章 夜夺来凤阁 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