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文华殿上,再行辞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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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殿下躬安。”高拱居于文武两班之首。

  “我躬安。”朱翊钧答。

  “仰窥君颜,臣等斗胆有奏。”高拱又道。

  “奏来。”朱翊钧回。

  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再度拜下。

  “伏惟,离重明而继照,既久协乎人心。”

  “迨我大行皇帝,尧仁荡荡,舜德巍巍。听六籍,理万几,每躬亲而不懈。”

  ……

  “敬惟皇太子殿下,聪明首出,仁孝性成。即宜出震以宅师,顾乃撝谦而狥节。”

  ……

  “臣等重惟,神器不可以无主,天位岂容于久虚,伏愿,殿下俾九庙之神灵凭依有在,暨万方之黎庶利赖无疆。”

  朱翊钧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完全没听内容。

  用他的话总结就是,隆庆六年,六月初一,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帝推举会,在文华殿举行第二次代表会议。

  各界代表以高拱为首,引经据典发表讲话,推举他朱翊钧做这个话事人。

  朱翊钧听罢,露出些许悲伤的神情,用背诵的口吻,一板一眼回复道:“卿等为宗社至计,言益谆切。所闻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

  这就是藏拙了,聪明些倒是无妨,却不好显得太过老戏骨,背诵式棒读最是贴合人设。

  “殿下三思!”张居正再劝。

  “心意已决!”朱翊钧态度坚定。

  “如此,社稷不可一日无主,还请殿下以嗣君视政,泯哀痛再登大位。”高仪出列以对。

  “视政可也,余者再议!”朱翊钧退让。

  “再请殿下择日迁乾清宫,以正皇城主位!”群臣顿首。

  “可!着礼部议拟日期。”朱翊钧同意。

  这都是礼部议好的流程,君臣背台词即可,过场走得很是顺利。

  朱翊钧也没有在此时搞大新闻的想法,礼制的形式就是内容,也是自己此时的根基,在没立起别的基本盘之前,不能轻易损坏。

  每一次的辞让都有实际意义所在。

  前次于会极门辞让,众目睽睽,天日昭昭,象征着皇帝驾崩,国定嗣君,带着宣告的意味所在。

  此次在文华殿辞让,皇帝便殿,百官俯首,用流程确认了朱翊钧视政的权责,同时拟定好搬宿舍,正位乾清宫,可谓外朝君臣厘界,内朝上下分位。

  等到下一次,就可以名正言顺受下劝进,称孤道寡了。

  朱翊钧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自己如今还是幼童之身,端坐久了多少有些难捱。

  好在没多久,君臣一阵对白,终于是走完了流程。

  而后凑数的军民代表,以及品级不够的官员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只剩下六部九卿等重臣。

  朱翊钧醒悟,这是要开始议事了。

  劝进凑人头显得人多,但帝国中枢议事,自然不是谁都有这资格的。

  所谓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朱翊钧有心仔细观察,却有两名小黄门搬来一道屏风,放在了御案之前,隔绝了内外视线,让他看不真切。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就是所谓的听政,能听,但不能插嘴。

  刚享受过百官叩首,山呼君上,此时转头发现中枢议事,自己只有参会的资格,不能议事,落差不可谓不大。

  冯保则是站在屏风侧面,交通内外的位置。

  他作为司礼监掌印,位高权重,廷议自然也是有资格议事的。

  朱翊钧对冯保出声问道:“大伴,常朝是品级以上才能参会吗?”

  冯保从屏风侧面挪了两步,到近处:“殿下,常朝入廷官没有定数,内阁领班为惯例,有事要各部衙门来议,去办,各部才来。尚书、侍郎径自来人都可以,不以品级来定,涉及专门事情,不入流小官也偶有参会。”

  朱翊钧了然,点了点头。

  他对这些事不算太了解,若非有前身的记忆,他还以为是下面站几百个人,他坐在上面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那种路数。

  现在看来,反而有点像他前世班子议事的样子。

  又看了一眼冯保,这位大太监神情恭谨,看不出丝毫怨怼之色。

  他突然拽住冯保的衣袖,眼神委屈道:“那高拱霸道跋扈,本宫不得已,让大伴丢份,委屈大伴了。”

  政治嘛,装嫩不丢人。

  安抚冯保还是有必要的,他跟高拱互撕就好了,可别让自己引火上身。

  前身被弄得被迫灵前跪错,颁罪己诏,可是让他警钟长鸣。

  苦一苦冯保可以,仇恨还是高拱来担吧。

  冯保深深垂下头颅:“殿下折煞臣了!”

  眼中阴鸷一闪而逝。

  朱翊钧低声说道:“大伴且放心,等本宫登基,必然让高拱好看!”

  说罢,还挥舞了一下拳头,冷哼了一声。

  只见冯保抬起头,眼中晶莹热泪,夺眶欲出:“殿下……”

  好厉害的哭戏啊,朱翊钧感慨不已,前世的鲜肉有这一半水准,他还能看不进去电视剧?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殿内议事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前者才从衣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出列道:“这是湖广走过来的案子。”

  “是说有一矿税太监,意图淫亵妇女,被咬断了舌头,事涉内廷,地上与刑部不好擅定。”

  他看向内阁诸人,顿了顿,又看向冯保:“几位阁老,冯大珰,刑部的意思是,要不要廷鞠会审?诸方定个章程,我部才好往宫里上奏。”

  朱翊钧隔着屏风差点咳出声来,太监淫亵妇女?开什么玩笑?是他听错了?

  他忍不住看向冯保。

  只见冯保移步到屏风侧面,面无表情回道:“具体案由司礼监已经知悉,刑部按律处置即可。”

  下方的高拱也立马道:“按律处置,如实上奏。”

  按律处置,也就是真要当太监淫亵妇女来办案了,二人难得达成共识。

  倒让朱翊钧一愣,二人不觉得这事离谱吗?

  矿税太监……

  湖广地方……

  他突然反应过来!

  什么刑案!这分明是火烧钦差!

  太监自然不是去收税,而是巡税,说白了,就是中枢查账的钦差。

  但就是这么一名查账钦差,没卵蛋的货色,到了地方不好好查账,去淫亵妇女?

  糊弄鬼呢!

  这哪里是什么疑难案件,这是一次赤裸裸的地方与中枢的博弈,难怪刑部不敢处置,一杆子捅到了廷议上。

  湖广将此事,以太监淫亵妇女为案由,上报到刑部,难道不知道有多么可笑吗?

  这是有恃无恐啊!甚至可能是有意如此!

  用这么可笑的原因将人撵走,简直是胆大包天。

  更最离谱的是,中枢面对这种挑衅,竟然毫不迟疑地退让了!

  湖广的矿课,水到底有多深?

  可惜他廷上不能随意插话,连冯保还不如。

  只能等刑部上奏,内阁拟出意见报到两宫后,他才能过问。

  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似乎无足轻重,刑部尚书跟大理寺卿对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而后张居正接过下一道议题。

  “日前我奏请皇后,皇贵妃,为免耽搁皇太子学业,请皇太子每月三、六、九视朝即可,其余时间照常日讲,又奏请为皇太子厘理课业,增添经典,两宫都允准了。”

  “着各部与司礼监知晓。”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

  朱翊钧看不真切,不住地身子前倾,透过屏风看向张居正。

  他如今的日讲,时间上只有早上,内容上只有四书五经的诵读,确实不算繁重,相当于现代只上半天课,还只有一门语文课。

  但看张居正这意思,是要给他加担子了。

  好啊,真是他的好老师,莫不是怕他学业太轻,有太多闲心在政事上?

  他多少能料到这一出,方才在殿前缠上高仪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了,毕竟历史上张居正作为出了名的严酷帝师,他还是知晓的。

  高仪就不同了,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好人,如今他把高仪拉出来顶在中间,让他有一段时间的喘息之机是很有必要的。

  最重要的原因是,相比于高拱、冯保,他现在还不敢跟以智慧过人著称的张居正演对手戏。

  张居正所言的事,在群臣之间也并未起什么波澜。

  明朝可不像两汉北宋,如今各大经学派系热衷于在士林间争夺话语权,对于皇帝的教育权争夺,反而没什么兴趣。

  皇帝学业重不重?关自己屁事。

  高仪见此事就这么揭过了,紧随其后。

  “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有本奏上,诸位一起议一议吧。”

  朱翊钧在屏风后对着冯保疑惑道:“大伴,这是三个人还是一个人?一个人的话,如何这么多要职在身?”

  一大串官职给他弄迷糊了。

  有问题就问,这既是好习惯,也是听政的意义所在。

  冯保低了低身子:“殿下,我朝官制如此。后者总督,是差遣官,临时而已,意思是统管宣府、大同军务,位高权重,只能临时委任。”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防止坐大,这个岗位随时可以撤销的意思。

  冯保继续道:“前者是官职,并不实任,只是明确身份待遇之用。右都御史表王总督有风闻奏事,直达天听之权,兵部尚书表王总督有调动兵马之权。”

  这么说朱翊钧就了解了。

  不过话虽如此,这王崇古,当真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了吧。

  只听高仪继续道:“王总督说,鞑靼得知先帝驾崩,在边关逡巡游移,多次出言勒索,恐生事端,请中枢决断。”

  “同时,他请求拨付银两,修缮秋防,以备不测。”

  高仪话音一落,殿内顿时静了片刻。

  都御史葛守礼奇道:“这难道不是老成持重之言吗?自然应该允了,怎么还需要拿到常朝来议?”

  高拱突兀扭过头,看向兵部尚书杨博:“杨尚书,你也这么想吗?这就是你们兵部部议的结果?”

  葛守礼陡然一惊,见得气氛不对,立马闭嘴。

  杨博被高拱点到,默然片刻。

  涩声道:“此事,我实不知,且让我部回去议议,再呈内阁。”

  高拱冷哼一声,怫然不悦。

  朱翊钧则是状况之外,本着不耻下问的原则:“大伴,这事有什么说道?”

  冯保笑了笑:“殿下,老奴是个没本事的,国朝大事既不懂,也不敢胡说八道。”

  朱翊钧收回询问的目光,心中一哂,这老家伙现在不给面子装傻,以后有你的哭的时候。

  他将思绪收了回来,静静思索起来。

  方才他也像那位都御史一样,觉得这是谋国之论,没什么不妥,但看高拱的反应,显然其中另有猫腻。

  到底有什么不妥呢……

  等等!

  他差点忘了,现在是大明朝,不是那个信息时代了!

  先帝驾崩才几天?五天!

  鞑靼怎么会知道如此迅速?还多次勒索!?奏疏都到御前了!

  什么鞑靼勒索,怕是那位宣大总督对中央的勒索吧!

  挟寇自重,猛然一个词映入脑海。

  难怪,难怪满朝文武支支吾吾,难怪高拱突然翻脸。

  那,这又跟这位兵部尚书杨博,有什么关系?

  王崇古,杨博……朱翊钧在心中咂摸着这两个名字。

  他看向冯保,问道:“大伴,王崇古什么籍贯。”

  冯保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很快敛去。

  轻声答道:“山西蒲州。”

  “兵部尚书杨博呢?”

  冯保这次神色没什么变化,答道:“山西蒲州。”

  朱翊钧瞬间了然。

  晋党!

  果然是你!

  这些人的名字,他印象不深,但说起晋党他当即就想了起来,当真是耳熟能详。

  晋商席卷全国的后台。

  宣大几乎割据的依仗。

  扶持满清的带路党。

  视朝第一天,当真是好大的见面礼。

  不,不止于此。

  朱翊钧突然反应过来。

  今日似乎,全是见面礼。

  湖广抗税,是土豪世家展示肌肉,对中枢财权的试探与警告。

  晋党勒索,是宣大军镇养寇自重,对中枢军权的威吓与嘲讽。

  乃至于张居正增加他的课业,也是内阁对他的管束与限制。

  这便是他的视朝第一课?

  又是谁给他上课?

  偏偏他还不能发作。

  前身没这个本事也就罢了,如今换了他来,就算他胸有沟壑,也只能徐徐图之。

  为什么?他不敢!

  明朝皇帝可是高危职业。

  太医刘文泰一连治死宪宗,孝宗两代皇帝,荣归故里。

  武宗、熹宗不约而同划船落水,久治不愈,龙驭宾天。

  世宗嘉靖皇帝,险被宫女勒死,南巡时行宫三度失火,若不是陆柄把人背了出来,早就烤熟了。

  谁能保证其中没有猫腻?

  至于是不是他阴谋论?

  光绪皇帝死后,史册上病例齐备,言之凿凿的病逝,结果到了现代,开棺尸检,毛发上竟是砒霜残留,赫然是被毒死的!

  做学问当然疑罪从无,但他如今身在局中,也只能宁可信其有,小心为上。

  那么今天这一课,他该怎么接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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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狗食日,穿越万历 第2章 母慈子孝,机心蕃茂 第3章 权柄操弄,大局为重 第4章 峥嵘初现,太子升殿 第5章 文华殿上,再行辞让 第6章 暗流涌动 第7章 孝事两宫 第8章 蛰伏待机,涓流以蓄 第9章 拿腔做势,箧书潜递 第10章 贪腐枉法,日讲太甲 第11章 蚍蜉戴盆,语出惊人 第12章 天下大弊,攘争名器 第13章 各有谋算,飞蛾赴焰 第14章 发个单章 第15章 虚空造牌,改往修来 vip 第16章 别宫星霜,外柔内刚 vip 第17章 软刀割心,堕溷飘茵 vip 第18章 愁思意冗,有恃无恐 vip 第19章 俯首称臣,孤家寡人 vip 第20章 坊间传闻,异苔同岑 vip 第21章 积弊成病,勉从劝进 vip 第22章 事核言直,他山之石 vip 第23章 哀哀君父,汹汹子民 vip 第24章 如梦方醒,金杯共饮 vip 第25章 和衷共济,求同存异 vip 第26章 借题发挥,克爱克威 vip 第27章 蛛丝马迹,风雨将至 vip 第28章 根据槃互,大戏序幕 vip 第29章 日升月恒,居中平衡 vip 第30章 践祚之初,群然噪呼 vip 第31章 关于更新和追读 vip 第32章 擦拳磨掌,你来我往 vip 第33章 抱蔓摘瓜,靡花正发 vip 第34章 浑水摸鱼,搅动时局 vip 第35章 献替可否,无中生有 vip 第36章 循循善诱,半推半就 vip 第37章 疾风劲草,稳中向好 vip 第38章 铢称寸量,分廷相抗 vip 第39章 当轴处中,各显神通 vip 第40章 扑朔蹊跷,作浪兴涛 vip 第41章 粉墨登场,豁然开朗 vip 第42章 追根究底,杀心自起 vip 第43章 矙瑕伺隙,肆行无忌 vip 第44章 金石之交,分道扬镳 vip 第45章 暗伏惊雷,舍我其谁 vip 第46章 杀人试锋,白虹贯空 vip 第47章 夤夜闯宫,袒心剖胸 vip 第48章 赦赏天下,云行雨洽 vip 第49章 黯然失色,运筹画策 vip 第50章 截镫留鞭,如日中天 vip 第51章 三江感言&下周三上架 vip 第52章 南来北往,诈以邀赏 vip 第53章 布帆无恙,万人空巷 vip 第54章 君臣相见,殊深轸念 vip 第55章 有条不紊,心服首肯 vip 第56章 炊金爨玉,殚精竭虑 vip 第57章 投石问路,疑团满腹 vip 第58章 应然归圣,实然归朕 vip 第59章 惊雷炸响,摩拳擦掌 vip 第60章 稔恶盈贯,记录在案 vip